李煜的天臺女情緣

《至原發表討論處》

作者:茉莉
2005/12/28



說明:

  一直不是很明白李煜對家敏算是那一種情緣?他們之間的愛情顯然和娥皇非常的不同。看完了他們最最熱絡,最最純情的二人式互動的那一段劇情之後,總覺得家敏在李煜心中的位置,還是很模糊。

  一個人同時擁有二份不同的情感,又分別與他兩姐妹有一段結褵十年的夫妻情份,這也算是一種姻緣巧合吧,想要試著就劇情發展的內容對這一段情做一個不自量力的分解。



>> 風箏 ──放了吧,片刻的自由

  一切要從一紙風箏說起。

  那一次,李煜從倚頭小睡中驚醒,心中是糾結的刺痛,那是在他與娥皇的關係最冰點,整個人最消沉,意志最脆弱的時期。他做了一個夢:他像一紙風箏,一個線頭操縱在別人手上,半點作不得主的,像個玩偶一般的風箏。他被三股力量纒縳互扭,牽來扯去的──其一,想要來結盟的契丹使者對這軟弱無能的南唐主的恥笑和羞辱。其二,宋使臣的蠻橫無禮逼壓和狂妄囂張的氣焰。其三,發現娥皇心裡愛的竟是宋皇帝的不堪,以及作繭自縳的把自己逼迫到死角的透不過氣。

  風箏想要擺脫桎梏,隨風飄飛,自由自在。但他没得機會選擇不做風箏,只能渴求片刻的精神釋放,這或許是唯一讓自己的心靈得到一丁點救贖的喘息;他去了青山寺,那個小長老江正主持的寺院。

  山高地遠可接天,眼目所及,皇宮大殿自也變的渺小的可憐,在青山寺如世外桃源般,不沾惹世事紛憂的清幽寧靜裡,他放鬆了緊繃的再不能承受的心情,彷彿回到從前的悠閒輕漫步調下,回復了以前那個溫文爾雅的文人仕子,那個依著真性情過日子,元歸本懷的清朗和自在自得。

  不期然的,卻在此時巧遇天真浪漫,亦是慣於依情縱性、愛使小姑娘性子的家敏,她正在青山寺外放風箏,許心願。當他看到家敏絲毫不猶豫的剪下緊握在手中的那紙風箏的線頭,是那麼乾脆、乾淨俐落。李煜心中一個砰跳,臉上一個詫愕,宛如被秤砣一垂打下,那正是這些時日以來在他心裡的最鬱結處境,他從來做不到的事情,竟然有一個小女子,豪邁爽快的二話不說就做到了。

  在此刻還互不知曉對方是誰的這兩人,他們之間的言語對白,像小孩子般的不成熟,充滿了不通世情練達的純真,不需要多餘的顧慮和矯飾和委屈應對。

  此時的他們,只能說彼此印象深刻,只能說天然本性的不謀而合、行為舉止的互補,不能說他們有了情愫。可也為這一段情的開展埋下了一個很特別的起頭。



>> 畫堂,蓬萊閉院天臺女的迷情 以及 根深戀慕的移情,巧措璧合的情緣

  他們在皇宮大院內再次偶遇,又是童言童語般無心機的拌嘴,互相逗趣取笑,這是一種放逸的快樂,一種兩相無負擔的純真樂趣。

  對李煜而言也許不能算是任性,是人在某個脆弱的時候需要有活躍的源頭。那插在心上的匕首不是不再痛,或者算是人自然想要逃避的本能吧,他真的再次感到快樂的情緒。

  他發現了家敏的可愛處和不可小看,她懂一些他從來不曾識得的新鮮事情,譬如說菩提子去污漬,譬如說孔明燈的發明被她當作放掉煩惱的好玩意兒,她不是只會淘氣。這是一個非常新奇的感受,一個國主必須行為舉止威嚴莊重,必需約束收攝,和家敏在一起讓這一切壓抑得到解放。

  家敏把他當成某個王爺,是娥皇推介的人。但他意外的先知道了她是家敏小妹,他不很思索的就帶她去畫堂,以躲避薩婆發現他們兩人在一起的尷尬,帶她去認識他最自在得意、最放開懷的、什麼高興不高興都在那裡發洩的所在。

  如果要說為什麼,那真是没道理,他滿心把家敏當作是「蓬萊閉院天臺女」,是老天爺送她來到他身邊的仙女。我覺得這個想法有一點像是:不自主的將內心深處的願求自我實現的擬像化。人是奇怪的動物,當心被一種想法占滿時,那想法會自我實現;李煜當她是仙女,仙女不需要識得人間世事煩擾的單純快樂正是家敏當時的狀況,正是李煜怕把她嚇跑的呵護,是他心中隱微處的一昧想要逃避現實的具現;而在當時,「娥皇是別人的」這樣的想法一旦在心中成型,無法抹去、釋懷,即使心中再怎麼愛,也回不到過去的恩愛甜蜜狀態了。

  從另一個角度來觀察,家敏其實也是的,在她那似懂非懂,似真似幻分辨不清的年紀,其實一直有著比別人篤定的念頭在心裡,那就是從年幼開始,就已經有了一個設定好的將來要託付終身的標準。人總是不斷活在希望中,同時也活在自我編織的夢裡,尤其是像家敏那樣有自己想法的青春小女子,她當李煜是王爺,她拿國主作標準來評量眼前的人;因著自幼對國主才華戀慕的移情作用,不知不覺地她對他放入了真情,她口不忌言的說他和國主一樣好,但是她不要他作國主。她只在乎他有没有國主的才情橫溢,不在乎顯不顯赫的治政功績。

  「她不要他作國主」這對李煜是多麼對味的投合,是多麼令他不敢相信的事實,所以她是老天賜下來的仙女,也許只有仙女般的單純心思才會這樣評價世人高低成就的不同,李煜內心裡那並未癒合的傷口在這種無端的巧合中得到了一些彌合。

  家敏自小對國主的戀慕其實已種下了遠因,而陰錯陽差的機緣讓他們一拍即合。

  無可否認的,他們是太天真和任性。李煜對這個巧合一開始,可能只想得到一些快樂,他没有料到家敏對他投入的感情是那麼快又深切,他對可能的後果設想不周全,之後又因為猶豫不果決的個性,幾次想說又不敢說出真實身份的結果,讓這段情錯誤的發展著。

  畫堂,是快樂的空中樓閣,這一段情蘊釀的因緣作巧,也成了不能回頭的「錯巧」。

  這個愛情的開端到底算不算是堅定的呢?恐怕當時他們都不清楚。



>> 流火穿煙羅──如夢乍醒,茫然慌亂中的摸索,欲止不能的關係

  孔明燈没送走煩惱,卻憑添了憂思愁緒。

  家敏對李煜那開放的表達愛意的一吻,對李煜而言是個震撼彈。也許因年齡的差距,也許她太天真爛漫,原本以為她可能只是小女孩的心思和他一起貪玩,没料到這小妮子對他那麼認真,超過他的想像。他驚慌失措的胡思亂想著,滿腦中頰雜著家敏示愛的一吻、與娥皇那曾經有過的深深的擁吻、以及那宛如還深深插在胸口上的匕首的鮮血淋漓的痛……七摻八雜的五味翻陳,他對家敏的示愛非常驚慌。

  他去找窅娘,想借酒解煩憂,但是酒醒了他還是不能自已的繼續和家敏相往來。為什麼不控制自己的行為?為什麼?這到底是放縱還是不自主的愛情魔力?

  一直到他的身份被家敏知道了,這樣的矛盾情緒就更明顯的在他們之間不斷的反反復復折騰著。

  家敏怪他不早說明他是國主,然而當李煜很歉疚的說從此不再打擾她,想要離去時,她卻不甘心的去抱緊他;她既怕回潤洲之後再也見不到姐夫了,又想放棄算了,她內心很是掙扎。

  李煜亦是陷入自我矛盾的左右搖擺情況,他一方面對家敏說不可以放棄,一方面又心有疑惑,不確定這一段情緣的該與不該,他有一段自我的心理描述:

  「安住真心,降伏妄心,是生命中刹那的悲喜?還是永恆?我怎麼讓自己走入這種境地?」

  他其實還不是很清楚他們之間究竟是一時的快意還是相持一生的情感? 到此時他才真的意識到要面對的問題,想到對娥皇過意不去,心虛的送禮慰問。他不是没把娥皇放在心上,但下意識的在逃避,他對娥皇没了自信心,所以没認清娥皇是需要他的,只知道封閉自己與她的情感,卻没料到對娥皇的忽略是多麼殘忍的事!他處理和娥皇的關係像小孩一樣的不成熟。但反過來想,也許這才是李煜,也許他從來不是那麼理智的人,從來就不符合世俗期許的標準,他不是完美的,他或許從來没想過要做完美的人吧。

  但是和家敏之間的欲斷不能,顛簸不定,忐忑不安中又搖搖晃晃的互慰不離,這又是另一層意義了。

  如果不是物屬同類的至性情意,又怎能堅守的住純真一片心?

  如果只是貪著一時縱情的快樂,那他的多情就是濫情。

  如果只為了有一個取代的對象,那他有什麼值得家敏真情相待的珍惜?

  如果一開始的無心插柳,證明只能共快樂不能共承擔,那也只是小孩子般無知的愛情遊戲。

  因為不是,所以他們之間没有像辦家家酒般的一哄而散。

  他們之間,家敏愛的多,李煜則有著不相離棄的情感和責任。他們之間其實有互相依賴的對待,李煜是個容易感動的人,我想家敏的主動、愛慕依戀、以及全心的單純的真情,對李煜有一種無法拒絕的吸引力,這和娥皇是非常不同的。

  或許他對家敏是不離不棄的情份多一些;而對娥皇,是燃燒生命的熾烈摯愛情感。只是眼前什麼也没看清楚,但是有著混亂中不相背棄的堅持。



>> 金縷鞋的浪漫和苦澀──責難、責任、與親身領悟後的愧疚

  「花明月黯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
  衩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
  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多麼浪漫多麼優美的詞作,要是不知詳情,不知道自此之後事情的演變,說實話──陶醉。

  理智和情感往往是不協調的並存著的東西,很多時候現實生活中的粗糙、單調、不應該,在經過美化的意念濾淨過程之後,呈現在戲劇裡的就理想化了。然而事實畢竟是事實,理智的事情或許可以用言語、規則化的比量認知,感情就主觀且不能理解的多了,愛情本來就没什麼道理,何況是現實裡的波折。

  原本是悶熅的混蒙的愛情,未來是一片茫然猶疑的不確定,他們二人其實心中都有忐忑不安的掛慮,都清楚一旦事情明朗化的阻力,卻没料到因為一闕詞掀起了風暴,形成不得不面對的窘境。

  生活在現代,没人會贊成這樣大膽的偷情,還寫了這麼個傳神,歷歷如目前的偷歡之詞。但是,試著想,那是古朝代,一個男性為主的年代,一個有後宮佳麗如雲的君主。

  李煜本來就習慣寄情於詞作,他們並無心張揚。而家敏,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愛上了不該愛的人,不敢讓人知道她的情,想放棄又放不下的苦惱,名節没了,名份不確定;事情意外的以如此不被容許的方式揭露出來,前一刻還為有了專門為她所寫的詞得意高興,後一刻就要慌張失措的面對排山倒海的指責。她很努力的在爭取,但是在不正確的地位上,越努力爭取越是會傷痕累累,家敏是嚐盡了苦頭的,她是孤立而無助的,惟一的寄望就是國主。

  國主呢?也許他是自討苦吃。他讓自己不自制的陷入了兩難的困境。他其實不想辜負家敏全心全意付出的真情,回想從前他何嘗不是如此滿心滿情的追著娥皇,滿心滿意的為娥皇不顧其他?相信他更能體會那種依戀愛慕、熱烈渴求的心情吧。家敏和從前的他其實没兩樣,總是一股腦兒的坦白著自己,絲毫不猶豫、無保留的表達內心深深的愛戀。

  他對家敏一再保證,再三慰藉,然而他有著不願更進一步傷害娥皇的顧慮,所以他行動緩慢、優柔寡斷,看起來就像是在敷衍;但其實不是,因為他敢向他母后提出納妃的請求。只是李煜已經變了,繡帕的事實迫使他成長,懂得不能有所依賴的必要,而與家敏的這段巧合情緣的意外發展也讓他變的謹慎多顧慮。

  他和家敏的這段情、他不敢讓娥皇知道的心理、事情揭發了不知何以面對娥皇的窘迫難堪……這一切一切的糾結──他終於明白了,清楚的體會到娥皇要對他提繡帕之事的難以啟口,以及與趙匡胤的那段說也說不清的情感的紊亂情緒。他終於明瞭娥皇的難處,莫非人必異地處,方能夠解心扉?我想是因為愛的太深的緣故吧。

  但他還有著一個解不開的迷惑點,那就是他不知道趙匡胤到底想要做什麼?面對所愛,人性就顯得自私,男人更是,然而他如今所處的境地,他與家敏的關係讓他没有堅定的理由對娥皇有所要求,只有更多的愧疚。畢竟相較之下,娥皇在行為上没有做錯過。

  這就要說起兩相對照下的差別:

  娥皇和趙匡胤,他們始終没有行止上的踰越,始終没有做出依著人性本有的最直接欲念的行動,而是遵循世俗禮教下的束縛,勉強的壓抑自己、規範自己,所以反而把相互思念的情懷在心中刻劃的更深入、更擬聚,把對方所有的一切更超乎現實狀況的美化。表現於外的就是:只要一提起對方,就是愁容滿面和滂沱如雨的淚。(這一部分的意象傳達,在劇中我終於可以諒解了,雖然不算的上喜歡。)至於這樣是不是就是正確的?是不是就算完美的品德? 我不知。

  反之,李煜和家敏。他們就是恰恰的相反,不是刻意去放縱,但是始終忠於心中想的,做的是表裡一致的行為;但是人終究很難擺脫世俗的那一個正當性的尺度。所以他們表現於外的就是──不捨、不離,夾雜很多的愧疚、矛盾、左支右絀的舉止艱難。

  且不論世俗的規範,且不提男女平等的對待觀念,我認為兩種情形不應該用好壞來評斷。

  蓬萊閉院天臺女,終也是凡間人。不免要歷嚐人間情愛的甘甜苦澀。

  是風箏就會有線頭,想要擺脫束縛就得放了在手中的堅持;剪了線頭、放了自由,那還得要看風的臉色,有怡怡和風送上天,才算是幸運,才有短暫的逍遙。

  家敏陪著李煜走完人生最艱難的那一段路程,真也算的是甘苦與共了。真情無價,真愛難得,因為後頭的路難行,因為人生起伏跌宕的波濤大,方知這份相守不渝情義的可貴。所以不忍用娥皇和世俗眼光的角度來加以責備,所以驚訝這兩份情緣不相矛盾的特別,李煜的感情世界何其多幸,然而他的人生最後的轉折變調又何其多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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