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武侠变奏曲

论古龙“新派”范本《萧十一郎》

作者:叶洪生


古龙本名熊耀华(一九三七~一九八五年),江西人,台湾淡江英专(即淡江大学前身)肄业。少年时期便嗜读古今武侠小说及西洋文学作品,初亦从事纯文学创作;一九六○年始尝试写武侠小说《苍穹神剑》,但技巧甚劣,有如故事大纲。嗣后,《月异星邪》、《剑气书香》、《孤星传》、《失魂引》等早期诸作,文情不俗,乃渐有起色;然基本上走的还是传统老路,未能突破创新。直到一九六四年,他完成了第一阶段的压卷之作《浣花洗剑录》,始迈入佳境。再经过三年“浣奇花,洗神剑”的淬炼,终以《绝代双骄》、《铁血传奇》、《多情剑客无情剑》、《流星.蝴蝶.剑》、《萧十一郎》、《陆小凤》系列及《白玉老虎》等名著,独领台湾武侠界十年风骚,成为“新派”掌门。终其一生共写下七十余部武侠作品,拍成电影、电视剧者不计其数。



古今通吃与《少年行》的启示

在台湾早期武侠名家中,古龙是个极富传奇性的人物。他不像司马翎那样才华横溢,以《关洛风云录》(即《剑神传》前传)一书成名;而是逐步磨剑,创作七年后方臻炉火纯青之境,大红大紫!

是故当一九七六年春,古龙第一次接受笔者访谈时就坦白说:“过去还珠楼主、王度庐、郑证因、朱贞木以及金庸的小说我都爱看;而在台湾的武侠小说先驱者中,我唯一‘迷’的只有司马翎,他算得上是个天才型作家。记得当年为了先睹为快,我几乎每天都待在真善美出版社门口,等着看司马翎的新书。后来一集追一集地等烦了,一时技痒,才学着写武侠小说。当然早期的作品很幼稚,不值一提;但近十年的作品自己也还满意。这或许跟我喜欢近代日本及西方小说,从中‘偷招’有关吧!”

由此可见,古龙的确是大器晚成。然而其所以能日新又新,后来居上,且别开武侠小说新境界,一般多以为他是受到吉川英治、大小仲马、海明威、杰克伦敦、史坦贝克小说乃至尼采、沙特等西洋哲学的影响与启迪──这固然不错;但从“创新”的角度来看,笔者认为陆鱼的《少年行》对他的“刺激”无疑更大!因此不能不略谈此书。

按《少年行》系陆鱼处女作,于一九六一年出版,为台湾武侠小说中首度在封面上冠以“新型武侠”者。当时真善美出版社发行人宋今人特为此书写了一篇介绍文字,盛赞其写人写景,落英缤纷!而“《少年行》的风格、结构和意境,除掉特别强调武功这一点外,较之欧洲十八世纪的文学名著,并不逊色。这种‘新型武侠’的写法,是颇可提倡改进的。……”(见该书扉页宋今人《少年行介绍》,页三~十五)

此书在形式上,首开一章回套三子题纪录;在创作手法上,首次运用西方“意识流”技巧为楔子,而后以倒叙回忆带入正文;在文体上,则或文或白,活泼生动,耐人咀嚼。嗣后,陆鱼又撰《塞上曲》(一九六二年)等书,宋今人再加推介,“新型武侠”之名遂不胫而走。

正因“真善美”是台湾早期武侠出版界的主流派,在其刻意提倡与鼓励下,武侠作家乃纷纷跟进,而以“新颖侠情”或“新艺侠情”相标榜。古龙当时屈居二流新秀,自不例外;因发愤图强,遂有《浣花洗剑录》之作。



《浣花洗剑录》初试新声

如果说“旁门修成正果”是对古龙全盛时期(一九六七~一九七六年)的定评,那么《浣花洗剑录》便是其以“旁门”修练的第一部!

如果说“神龙见首不见尾”是对古龙“新派”武侠小说有始无终的褒贬,那么《浣花洗剑录》便是这条神龙之首!

作为一个改革传统武侠小说的“急先锋”,古龙汲取了日本名作家吉川英治的《宫本武藏》所彰显的“以剑道参悟人生真谛”、战前气氛及一刀而决;会通了金庸《神雕侠侣》的“无剑胜有剑”之说,而发为“无招破有招”!于焉写《浣花洗剑录》便与众不同,境界自高。

此书主要是叙述一名日本剑客特意到中国来求证“武道”,最后终于得到了“无招破有招”的答案,始瞑目以逝,死得其所。古龙透过书中人紫衣侯之口,阐释无上剑道之理,可谓慧思妙悟,言人所未言:

“我那师兄将剑法全部忘记之后,方自大澈大悟,悟了‘剑意’。他竟然心神全部融入了剑中,以意驭剑,随心所欲……也正因他的剑法绝不拘囿于一定之招式,是以他人根本不知如何抵挡。我虽能使遍天下剑法,但我之所得,不过是剑法之形骸;他之所得,却是剑法之灵魂。我的剑法虽号称天下无双,但比起他来,实是粪土不如!”

此一所谓“无招破有招”,较金庸《笑傲江湖》写华山祖师风清扬传授令狐冲“独孤九剑”之无上心法者,足足早了三年!而当时与古龙同辈或先进武侠作家,虽亦好用“以意克敌”一词;惟除司马翎更为精妙外,殆无第三者能将个中道理说得这样透彻明白。至于《浣花洗剑录》运用许多饶有诗意的语言,刻划人性,亦富于生命哲理。例如:

方宝儿瞪圆了眼睛道:“我一生不知道有多少害怕的事,但却最不怕去做那些事!”

紫衣侯微笑道:“好孩子,这才叫英雄本色!若是从不知道害怕的人,只是呆子、莽夫,算不得英雄!”

及一代大侠紫衣侯败于日本剑客手下,临死之际大喝道:“且将酒来,待我带醉去会鬼卒;告诉他世间多的是不怕死的男儿,在这些人面前,神鬼也要低头!”

由以上引文可知,文艺气氛的浓厚与人生价值的重估,正是古龙推陈出新的小说特色;而其广泛运用“迎风一刀斩”的手法,简化一切对决场面,亦颇具创意。可惜古龙“求新求变”之心太切,未能就此一“试点”的缺失(虎头蛇尾)加以改进,反而将变革的矛头指向文体,指向文化传统。故其全盛时期虽然名著如林,但真正称得上是佳构者不过三五部而已。其中《萧十一郎》则是糅合新旧思想、反讽社会现实、讴歌至情至性、鼓舞生命意志的一部超卓杰作,具有永恒的文学价值。笔者在此拟就“新”与“变”的角度予以析论,藉供读者诸君玩索参考。



由剧本“变”成小说的奇书

据古龙在一九七○年春秋版《萧十一郎》扉页所作〈写在《萧十一郎》之前〉一文的说法:写剧本和写小说,在基本上的原则是相同的,但在技巧上却不一样。小说可以用文字来表达思想,剧本的表达却只能限于言语、动作和画面,一定会受很多限制。通常都是先有小说,然后再改编为剧本;但《萧十一郎》却是一个特例──是先有剧本,在电影开拍后才有小说。

古龙指出:“写武侠小说最大的通病就是:废话太多,枝节太多,人物太多,情节也太多。……就因为先有了剧本,所以在写《萧十一郎》这部小说的时候,多多少少总难免要受些影响;所以这部小说我相信不会有太多的枝节、太多的废话。”

其实从一九六四年古龙写《浣花洗剑录》的后半部起,他就已开始尝试以简洁的语句创作小说。我们只要随意浏览一下其全盛期走红的名著如《铁血传奇》(一九六七年)、《多情剑客无情剑》(一九六九年)、《流星.蝴蝶.剑》(一九七○年)等写在《萧十一郎》之前或同时期的作品,便可发现:这些小说几乎很少超过三行的段落;这些小说亦很少废话;这些小说都强调“肢体语言”(动作)和场景气氛,都可以当剧本来读!当然,《萧十一郎》原由剧本“改写”(还原?)成小说,也就更具有剧本明快的特性;至于其后诸作受此书“叙事诗体”的分段影响,更毋论矣。

关于古龙有志革新武侠小说的看法,见之于一九七一年春秋版《欢乐英雄》卷首的〈说说武侠小说〉一文。重温他在廿年前写的这番“求变”论,对我们理解其同一时期作品《萧十一郎》的优劣得失,颇多可予印证之处。他说:

“在很多人心目中,武侠小说非但不是文学,甚至也不能算是小说;正如蚯蚓虽然也会动,却很少有人将它当作动物。造成这种看法的固然是因为某些人的偏见,但我们自己也不能完全推卸责任。武侠小说有时的确写得太荒唐无稽、太鲜血淋漓;却忘了只有‘人性’才是每本小说中都不能缺少的。人性并不仅是愤怒、仇恨、悲哀、恐惧,其中也包括了爱与友情,慷慨与侠义,幽默与同情的。我们为什么要特别看重其中丑恶的一面呢? …… “所以,武侠小说若想提高自己的地位,就得变;若想提高读者的兴趣,也得变!不但应该变,而且是非变不可!怎么变呢?有人说,应该从‘武 ’变到‘侠’,若将这句话说得更明白些,也就是武侠小说中应该多写些 光明,少写些黑暗;多写些人性,少写些血!也有人说,这样一变,武侠 小说就根本变了质,就不是正宗的武侠小说了。有的读者根本就不愿接受、不能接受。这两种说法也许都不错,所以我们只有尝试,不断的尝试。我们不敢奢望别人将我们的武侠小说看成文学,至少,总希望别人能将它看成‘小说’;也和别的小说有同等的地位,同样能振奋人心,同样能激起人心的共鸣。”

对照《萧十一郎》来看,此书写萧十一郎与沈璧君的爱恨冲突,写萧十一郎与风四娘的真挚友情,在在焕发出人性光辉。全篇故事固极尽曲折离奇之能事,但前后照应,环环相扣,皆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绝不“荒唐无稽”,也不“鲜血淋漓”。书中虽有小公子、连城璧这些“反面教员”存在,但黑暗永不能战胜光明!

最妙的是,一个原系“邪不胜正”的主题却偏偏是由一个“声名狼藉”而被众口铄金成“大盗”的萧十一郎来执行,这不是奇绝武林么?



《萧十一郎》的故事人物双绝

《萧十一郎》主要是叙述江湖浪子萧十一郎因特立独行不茍合于当世,乃为一大阴谋家逍遥侯设计成为武林公敌,人人得而诛之。唯有奇女子风四娘与他交厚,亦友亦姊,还杂有一丝男女之情。不意萧十一郎寂寞半生,却因仗义救助有夫之妇沈璧君,而与沈女产生了奇妙的爱情。其间几经周折,沈女始认清其夫连城璧“伪君子”的真面目,而萧十一郎才是一条铁铮铮的好汉,值得倾心相爱。然萧十一郎却已为了替沈女报仇并铲除武林公害,决计与万恶的逍遥侯决一死战而走上茫茫不归路……故事没有结局,余意不尽,予人以无穷想像的空间。但因其后传《火并》在相隔三年才出版,吾人方知萧十一郎不但没死,而连城璧更已取代了逍遥侯的地位,成为“天宗”接班人;然后是一连串的斗智、斗力。终场没见血,却将“侠义无双”四字反讽无遗。

初步比较《萧十一郎》的本传与后传可知,本传是有奇有正,曲尽名实之辨,合情全理;而后传则是奇中逞奇,险中见险,难以自圆其说。故本文只着重谈《萧十一郎》本传的故事与人物。

本传故事有五大关目可述:一是争夺“割鹿刀”;二是小公子劫美;三是萧十一郎与沈璧君共患难;四是连城璧唆使武林高手追杀萧十一郎;五是萧、沈二人失陷“玩偶山庄”。

作者先以风四娘“美人出浴”弄引(出手便奇),辗转将“声名狼藉”、“无恶不作”(皆江湖传言)的“大盗”萧十一郎引出来,目的是联手劫夺天下第一利器“割鹿刀”。于焉展开一连串曲折离奇却又肌理绵密的故事情节。全书文情跌宕起伏,张弛不定。特别是写小公子(逍遥侯弟子兼姬妾)的连环毒计,层出不穷;写萧十一郎重伤后,分别用声东击西计、苦肉计、空城计与美人计将来犯高手一一歼灭或惊退;以及写逍遥侯“玩偶山庄”的玄妙布置,奇幻人间!均匪夷所思,但却入情入理,令人叫绝!

本传人物依出场序来看,计有风四娘、萧十一郎、独臂鹰王司空曙、杨开泰、小公子、沈璧君、连城璧等人,个个表现精彩,栩栩如生,值得择要细论。

.先看风四娘。书中说此女江湖人称“女妖怪”,其实却是个爽朗明快、敢爱敢恨如行云流水般的女中豪杰。她善饮,好说大话,口头禅是:“放你的屁!”生平眼高于顶,唯一看上的男人就是萧十一郎。但因芳华磋跎,已成为卅二岁的“女光棍”,是故自伤老大,不愿向萧十一郎剖心示爱,也最怕别人说她“老”。表面上,她“从来没有将自己当作女人”,浪荡江湖,泼辣任性,似乎快意恩仇,无挂无碍;实则芳心寂寞,强颜欢笑,只有把萧十一郎当“弟弟”或知交好友看待,慰情聊胜于无!
这位小说里的“主中之宾”,最精彩的表现不是“美人出浴”时光着屁股发暗器打窥浴者,而是在答应下嫁“铁君子”杨开泰的迎亲途中,忽然从花轿里“飞”出来和萧十一郎“打招呼”!其对白声口之佳,不作第二人想。

.杨开泰是武林新生代“六君子”之一,外号“铁君子”,为人方正老实;虽然家财万贯,却非常节俭,因此被风四娘讥为“铁公鸡”。此人“全身上下干干净净,就像是块刚出炉的硬面饼”,对风四娘可谓一往情深。书中写他平时神色自若,说话条理井然;可偏偏在风四娘面前就会变得结结巴巴,手足无措,生怕得罪心上人。

这位小说里的“宾中之主”,最可笑的表现就是当风四娘“飞”出花轿而将他这新郎倌撇下不顾时,他这“泥人”终于也发了“火性”,居然敢骂风四娘说:“就算天下女人全死光,我也不会再去找你这个女妖怪!”但妙就妙在他口水未干就又跑来向风四娘求恕。因为:“若是离开你,我只有更痛苦、更伤心!”可见作者高才,即写配角,一样生色!

.小公子也是天下一绝,无名无姓,却是盖世魔头逍遥侯的爱妾;武功既高,心计手段更毒。一出场她就割下独臂鹰王的脑袋,以“证明”人确实死了;同时嫁祸到萧十一郎头上,并“指鹿为马”,诱导左右卖身投靠的武林高手皆钦服其妙计之高。作者曲曲写来,令人胆战心寒,目瞪口呆!及其扮阔少爷拦截沈璧君,诡谋层出不穷;对萧十一郎则“口蜜腹剑”,翻脸如翻书!更是精彩绝伦,叹为观止。

这位小说里的“主中之宾”,堪称是连城璧的“知己”。她曾对左右说:“像连城璧这种人,若是为声名地位,连自己性命都可以不要,妻子更早就被放到一边了。”(见第八章)果然看得不差!后来连城璧为了维护虚名面子,竟在“醉”中闪电出手,将狡毒无比的小公子刺于“袖中剑”下(见第廿五章)。作者此一神来之笔,实有旋干转坤之妙。设非如此,沈璧君与风四娘只有眼睁睁任人宰割了。

.连城璧在书中是江南第一世家“无瑕山庄”主人,才貌双全,又娶得武林第一美人沈璧君为妻,理应满足。但因名心作祟,忙于展开“人脉”,以致冷落娇妻──不!他对沈璧君毫无真情,娶的只是“武林第一美人”六个字!作者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连城璧一句坏话,但论其心机之深,用意之恶,则较金庸《笑傲江湖》之写“君子剑”岳不群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位小说里的“主中之宾”,为了保持名门正派形象,曾多次“借刀杀人”;只有两回例外:一是杀“稳如泰山”司徒中平,二是杀小公子。皆因其“伪君子”的真面目被人揭穿,非亲自下手“泄愤”不可。当他杀死老狐狸司徒中平的时候,还留下一句耐人咀嚼的话:“没有人真能‘稳如泰山’的,也许只有死人!”(见第十八章)作者此书穷“名实之辨”,对连城璧全用“背面敷粉法”,极之高明!

至于本书另外几位“宾中之主”,如写独臂鹰王司空曙出场气派奇大,其造型、癖性仿佛是还珠《蜀山》中的绿袍老祖;又如写海南剑派高手海灵子剑路诡毒,亦仿佛是司马翎《剑气千幻录》中的同派人物;再如写“见色不乱真君子”厉刚之无人则“乱”,写“关东大侠”屠啸天之甘为虎伥等等,均有可观。惟书中提及最难惹的老怪物“木尊者”及所谓“铜椰岛之战”,均系还珠楼主小说中人物与故事关目;于此可见古龙之“新派”仍然有一丝“旧派”的影子,留作点缀之用。



“患难见真情”的生死爱侣

《萧十一郎》的“主中之主”,自然是萧十一郎本人与沈璧君。作者写这两名男女主角,全从“患难见真情”着眼,层层转进,颇费匠心。而运用虚、实、伏、映对比之妙,亦为古龙其他作品所罕见,写情堪称第一!

书中说,萧十一郎浪荡江湖,潇洒自如,原是“什么都不在乎”的铁汉,“永远是个局外人”(第七章)。他初见沈璧君时,并未爱其美色,完全是急人之难,义所当为!然而三番两次的援手,不禁使萧十一郎对这朵温室里的娇花心生怜惜,遂日久生情。但萧知沈已是有夫之妇,只能暗恋在心,不能表白。无如沈女涉世未深,一次又一次地对他表示“不信任”;萧十一郎痛苦之余,只好借酒浇愁,“觉得自己好像已变了一个人……变得有些婆婆妈妈,别别扭扭,变得很可笑”(第十三章)。

嗣后,逍遥侯派小公子等毁灭沈家庄,又栽到萧十一郎头上;沈璧君误信奸人之言,竟不由分说,一刀刺向萧十一郎。他一动不动,任刀刺入──“这一刀就像是刺进了他的心”(第十四章)!直到沈女发觉事有蹊跷,在群匪围杀中替他挡了一刀,他才由“绝望”中恢复生机。

当萧十一郎为救沈璧君二进“玩偶山庄”,小公子以沈的下落要胁他磕个头,他二话不说,立刻就下跪磕头;当面对武功绝世的逍遥侯时,他明知不敌,也要为保护沈女而与逍遥侯决一死战。

──萧十一郎就是这样一个为其所爱而宁舍生命、尊严的至性中人。

相对来看沈璧君,作者描写她那种柔弱无力挣扎在一虚(连城璧)、一实(萧十一郎)两个男人感情之间的心理状态,更是刻画入微,曲尽其致。沈初见萧时,只觉得他“全身都充满了野兽般的活力”。萧要给她治脚伤,她却又羞又怒,因为“她的脚就连她的丈夫都没有真正看到过”(第十一章),实已暗透其中消息。

由于萧十一郎起先并未说明来历,又一再引起她的误会,于是在返家途中“她梦见那眼睛大大的年轻人正在对着她哭,又对着她笑;笑得那么可恨,她恨透了!恨不得一刀刺入他的胸膛。等她一刀刺进去之后,这人竟然忽然变成了连城璧!”(第十三章)待误会冰释,真相大白,沈璧君想到萧十一郎对她的种种好处──“只恨不得半空中忽然打下个霹雳,将她打成粉碎”(第十五章)……像这样细入毫芒般描写沈璧君潜意识活动的动人笔墨,散见全篇,不一而足。

持平而论,作者一层一层地打开沈璧君的感情之门,让萧十一郎一寸一寸地蹭进,又让连城璧这个“太虚假人”十丈百丈地退出。虽然萧、沈的生死之恋宛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在本传中没有结局,但其写情之深,足可与王度庐媲美而无愧。

值得特别留意的是,在本传第十五章有一段人、狼对比的奇文,是透过“正、反、合”的辩证法说明“善良的人永远比恶人多”,为古龙小说中绝无仅有之作。正是:

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

人心怜羊,狼心独怆;天心难测,世情如霜!

萧十一郎的身世如谜,莫非是劫后孓遗的狼孩子?



“文字障”以及其他

诚然,《萧十一郎》一书珠玉纷陈,美不胜收,远迈其他诸作;但它也有相当大的缺憾,这就是古龙自以为得意的分段问题。

有人说,古龙采用“叙事诗体”或“散文诗体”分段,是受到美国大作家海明威的“电报体”影响所致。实则大谬!只要随便找一本海氏原文小说来看,都知道此说非愚即妄!

因为小说基本上是由若干有肌理的散文片段与对白所组成。段落不在大小,而在是否适当。正所谓:“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是故贤如海明威的小说,固然也偶有短到一句话或几个字为一段的,但长达数百字一段的更多。这便是视其需要而有所增减。

反观古龙的“新派”小说,从一九六七年写《铁血传奇》以降,几乎很少见到超过三行的段落,且多半是一句一段,没有段与行的区别。揆其分段之离谱,大约有以下几种情形:

(一)以一个动作或声音分段。

(二)以人、时、地分段。

(三)以场景的片面事物分段。

(四)将有逻辑或因果关系的复合句及条件句子割裂成数段,等等。

笔者并非盲目反对“新派”分段;如果某句话、某个词、某个字的作用有其特定意义,自可适量使用;否则“见句破句、见行破行”,变成每一句、每一行、每一段都在用强调语气,即无“强调”之可言。甚至成为一堆句不成句、文不成文的“杂碎”而已。

 
一种新的“文字障”赫然形成!

古龙写《萧十一郎》由于是从剧本“还原”之故,这种毛病更为严重。以原刊本而言,其分段大部分都不合文法规则。笔者认为此书用得最恰当的“新派”分段应是第十八章第一节,写雷雨夜在酒店中摸黑打斗;电光六闪,就产生六种人、时、地的互动变化,让人一目了然。


 
霹雳一声,暴雨倾盆!

一阵狂风自窗外卷入,卷倒了屋子里的两枝残烛。

赵无极刀已扬起,眼前忽然什么也瞧不见了。

黑暗,死一般的黑暗;死一般的静寂,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中略)


突然间,电光一闪!

萧十一郎正挣扎着想站起来,但随着闪电而来的第二声霹雳,又将他震倒 ,就倒在刀下。

赵无极的手握得更紧,静等着另一次闪电。

这一刀砍下去,一定要切切实实砍在萧十一郎脖子上!


……(中略)


就在这时,电光又一闪!

一个人披头散发,满身湿透,瞪大了眼睛站在门口,目光中充满了惊惶、悲愤、怨恨、恐惧之意。

是沈璧君!

赵无极一惊,沈璧君也已瞧见了他,手突然一扬。

电光一闪即逝,就在这将熄未熄的刹那间,赵无极已瞧见沈璧君手中有一 蓬金丝暴射而出!这正是沈璧君家传名震天下的夺命金针!


……(中略)


又一声霹雳响过,电光又一闪!

沈璧君已冲了过来,扑倒在萧十一郎身上。

四下又是一片黑暗,震耳的霹雳声中,她甚至连萧十一郎的喘息声都听不见,但她的手却已摸到他身上,有湿黏黏的一片。

是血!?

沈璧君嘶声道:“你们杀了他!?……是谁杀了他!?”

凄厉的呼声,竟似雷声,更震人心弦。

黑暗中,一只手向沈璧君抓了过来。

雷声减弱,电光又闪。

沈璧君瞧见了这只手,枯瘦,乌黑,如鹰爪。正是海灵子的手!

海灵子另一只手还紧握着剑,似乎想一把抓开沈璧君,接着再一剑刺穿萧十一郎的咽喉!


……(中略)


直到闪电再亮,他的手还停顿在那里,竟不敢抓下去。

沈璧君厉声道:“滚!滚开!无论谁敢再走近一步,我就叫他后悔终生!”

呼声中,她已抱起萧十一郎,乘着黑暗向门外冲出。

只听一人道:“且慢!”

电光再闪,正好映在厉刚脸上。(下略)


以上所引“电光六闪”的原文,堪称“新派”分段样板;因为作者唯有如此处理,才能产生出奇的效果,才能表现文字的力度。而其一般分段则大多陷于“盲剑客”胡乱劈斫状态,毫无章法可言。这便在相当程度上破坏了文理与文气,若断若续,令人时生错愕之感。这也正是古龙小说尽管屡有神来之笔,却始终不能达到“情景交融”境地的主因。

总之,无论是“散文诗体”或“叙事诗体”,均非古今小说文体正格;它仅可视为武侠交响乐中的变奏曲,偶一为用,或有“画龙点睛”之妙;滥用则搬石砸脚,不知所云。可叹古龙“为变而变”,乐此不疲!其后更广泛运用电影剧本的分镜手法来写小说,自不免于拆碎“七宝楼台”之讥了。

最后笔者必须指出,古龙早年受到王度庐小说的影响颇深,其所谓“多写些人性,少写些血”,固得王派心法三味;而前举“电光六闪”之创作灵感,亦依稀是由《铁骑银瓶》写“病侠”玉娇龙恶夜歼敌(第五回)故事而获启迪。至于模仿形迹最明显者,当推古龙另一名著《多情剑客无情剑》之写“小李飞刀,例不虚发”!读者试比较李寻欢与玉娇龙二“病侠”,皆是一面咳嗽、一面放暗器而“百发百中”之种种巧合,便可思过半矣。



后记:

古龙《萧十一郎》原刊本仅有插题,并无章回数。本文所举回目系据万盛版重刊本目次顺序,特此说明。

──一九九三年冬二度改定稿

 (全文摘自《武侠小说谈艺录》)